肖苏华,中国当代芭蕾教育和现代舞剧创作的一面旗帜,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其艺术生涯的确和苏联息息相关。前不久,辽宁芭蕾舞团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推出了一部前苏联时期的充满男子阳刚魅力的经典交响芭蕾舞剧《斯巴达克》,而促成这次历史意义合作的正是北京舞蹈学院的肖苏华教授。这部舞剧的总编导格里戈罗维奇是肖苏华亦师亦友的前辈。 在中国舞剧创作领域,舒巧、肖苏华应被看做是打开了中国舞剧现代性创作先河的编导。不过,由于舒巧过早地“封箱”,年逾古稀的肖苏华就成为了老一代编导中最具持之以恒的创新精神的艺术家。2013年,除了为辽芭的《斯巴达克》牵线搭桥之外,肖苏华教授更大胆的挑战是他在北京舞蹈学院冬季演出季上推出了原创新作《听说爱情回来过——白蛇后传》。 在题材选择上,不同于中国大部分编导“忠于原作”的稳妥做法,作为观念前置的舞剧编导,肖苏华采取的“变通取意”的改编方法体现的是编导自己的“心灵世界”,一定程度上区别于原作立场。80年代以来,肖苏华的创作就体现出一种倾向,即建立在经典文本的主体精神解读上,借经典之力大胆创新,来抒发自己对于现实生活的人文思考。从1994年的《红楼畅想曲》到近年的《梦红楼》、《阳光下的石头》,他尝试用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和陌生化理论去创作,体现了肖苏华作为一名现代舞蹈艺术家的内心独白和行为方式,带有舞蹈界少有的知识分子反思精神。 一、超越角色的社会群体反思 某种机缘巧合,在这个蛇年,话剧和舞剧都推出了最新版本的“白蛇传”,均基于作为现代文艺的定位。先于李碧华1986的小说,林怀民1975年的舞剧《白蛇传》中,青蛇的角色已被改编了,青蛇成为了具有女性主义意识的独立女子。如果说林怀民当年是“情欲挂帅”,而2013年田沁鑫的话剧版《青蛇》则更完整探讨了“情欲过后”的出路,那是一种对情欲、情爱与大爱的反思,青蛇甚至逐渐成为了一位具有妖性、人情、佛心三位一体的女人。 《听说爱情回来过——白蛇后传》则是肖苏华与现代舞专业10级学生们共同完成的一部舞剧,承载了肖老的人生感悟,触碰了文革情殇的禁区,打破了舞剧角色善恶二分的范式,却又不止于此。该剧采用了类似“母题发散”的思维方式,并没有以民间文学《白蛇传》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和事件为中心,而是通过五四、文革、当代三个时空情境的建构,设计出了小白们、小青们、许仙们、法海们的群像,也打破了人、妖、神的界别关系,使剧中人具有了超越角色和性别的特征,一切都回归真实的人性。 当然,小青的率真和许仙的懦弱仍被保留,所不同的是剧中对小白的设计。不过,肖苏华所做的不只是为了彻底颠覆白蛇在人们心中纯洁忠贞、勇敢顽强的形象,而是借小白来实现对社会转型冲突中一种人格模式的反思,也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群体反思。因此,该剧最大的突破更在于对于法海非形象化的处理,法海是虚,却无处不在。准确说,这部舞剧是肖苏华以某种议论性、评论式、观念性的“概念”为中心而创作的,带有些许后现代意味;也使年轻的90后学子有机会去回望并不久远的中国社会变迁史,并印证自身。 发生在白蛇们和许仙们之间跨越时空的不同爱情,的确真真切切地存在过,然而却受制于法海隐喻下的转型社会的外力左右,成为牺牲品。在爱情与时代大潮的交错中,小白们每次都放弃了爱情,无论是五四运动的爱国学潮,还是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浪潮,抑或是市场经济下的物欲大潮。其实,小青们每次都是乘虚而入,却因真诚而暂时抚慰了许仙们。 爱情消失了,难道是去怪罪小白们对爱情的背弃?这背后深刻的根源是什么?别看小白们每次都澎湃地站在社会思潮的风口浪尖,然而她们是最没有信仰的一群人,最容易随波逐流。对这些人而言,“就连最美好的爱情都会被左右,更何况其他”,肖苏华这样说。然而,小白们、小青们和许仙们又都是些可怜人,有着最本真的情感、名利或欲望追求,却又受困于现实,或从众,或逃避,或怯懦,他们是现实的最大多数人。这些爱情的消逝不仅仅是性格悲剧,还是社会悲剧,尤其面对文革,这是肖苏华老师那一代人最真切、最深刻、最刻骨铭心的人生体会、感悟和忏悔。 二、群舞推动的回旋曲式舞剧 在这部作品中,仍能感受到肖老对《斯巴达克》的致敬,因为他推崇格里戈罗维奇重视音乐交响与戏剧结构紧密结合的理念。不过,与《斯巴达克》音乐奏鸣曲式结构不同,《白蛇后传》有着三段体回旋曲式结构,民间传说中的小白、小青与许仙的三人行并非是回旋曲的主题,而只是“插部”,象征法海的时代浪潮群舞才是“主题”,然后导引出了他们各自的现代分身——小白们、小青们和许仙们。有关爱情选择的主题周而复始地循环往复,通过不同的音乐风格、编曲和动作设计,使前后形成联系和对比。群舞终成为推动整个舞剧发展的动力。他们总是迅疾地奔跑,在舞台上穿梭,容不得片刻停留,动作高度一致,力度和速度的变化给人带来时代更迭转型的紧张感,个人的错爱、失恋与单恋似乎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 这部作品不只是“群舞和三个主要角色的舞剧”, 因为其中有四组小青们、小白们与许仙们,四组角色当然可以由相同的三位舞者来扮演,演员与角色身份的不断变化也成为该剧很大的特色。这几组现代分身的三人关系由三段不同时空的三人舞来表现,交织着小白和许仙的爱情双人舞和小青的独白。有一个细节比较独到,在三段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叠加中,许仙的眼里始终只有小白,小白却反复地言左右顾其他,小青则一如既往地默默注视许仙,三人的视线并没有交集,毕竟这不是一段普通的三角恋。 当代时空中,小青吟诵着张小娴的爱情诗歌“想要汤不洒出来,秘诀是不要盯着那碗汤……你想得到他,便不要望他一眼”,舞台上行为、语言和心理的反差把情感的纠结表达得恰到好处。“有了你,我便有了一张舒服的凳,而我最害怕的,是有一天,你不再做我的凳”,在另一个时代,小青展开了清新的爱情幻想,将内心的期许借张小娴另一首现代诗大胆地说了出来。而许仙则享受地坐在小白的身上,勾着脖子,缠着身体,互为彼此的“凳”。每个时代都有纯真的爱情。但造物弄人,谁也不能保证一方的爱情不会消失。 在三段情感纠葛中,小青们和小白们有无“姐妹”或情敌关系倒不重要,编导刻意避免了两个女子之间的情感纷争,她们的共同点是都爱着或爱过小许们。小青们始终沉浸在爱情的单恋中;小许们除了短暂的缠绵缱绻外,更多的还是失恋后的孤独无助;对于小白们而言,爱情只是“曾经来过”。小白们的转变并不令人反感,小青们的单恋也不至于让人唏嘘,互相搀扶、背扶,小青们与许仙们的双人舞给人以慰藉,却不是爱情的滋生。三人的关系发生着重置。许仙每次都先选择了小白,后来却都与小青在一起,唯独最后一次,通过小白的自省,结局呈现出更为开放的可能性。 可见,肖老对人性并不悲观,小白在断桥上的回归代表一种可贵的自省。作品尾声,肖老也未回到“主题”或“插部”,而是用“小丑舞”做了延伸。欣赏这部作品,每个观众都可以叩问自己的心灵,你会是哪一个?或许你不愿被标签,但至少可以默默在心中进行判断,那尾声中满台苦涩笑容的小丑,你认为他们会是谁? 肖苏华的这部作品不是要让观众去体验三段爱情,更不是希望观众被感动被触动,而是以“间离”代替以“共鸣”为核心的移情,达到深入反思社会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个体意识,而具有了广泛的社会思考价值,在我国舞剧创作领域是一个突破。 |